話說清末時候,南埔侖頭村有個人稱陳賑賜的鄉(xiāng)紳,他博古通今,滿腹學問,授了幾年私塾,教出了幾位在官場有頭有臉的門生,就更有了名聲。由于陳賑賜秉性聰穎詼諧,喜好逗鬧耍趣,常鬧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惡作劇來。但他絕不似那班橫行鄉(xiāng)里的無賴胡作非為,而是同情窮苦人,打抱不平,敢與官府惡霸作對。因此,四鄉(xiāng)八里,乃至官府衙門中人,也都敬他畏他三分。
知縣提尿壺
有一年,峰尾出了一起財主虐奴的人命案子。知縣暗中受賄偏袒財主,欲將案子草草了結。只因民怨沸騰,知縣這才不得不又到峰尾,再行開棺驗尸。據(jù)說當時官場有一條規(guī)矩:在本縣里驗尸辦案,當天務須回衙,不得外宿。而這知縣竟是一呆數(shù)日。賑賜聞知此事,一來憤慨,二來手中有了把柄,哪有不管之理,便匆匆趕至峰尾。
寓在劉姓祠堂的知縣見賑賜來得突然,事屬蹊蹺,一顆心吊上喉頭,忐忑不安,趕忙整冠下階相迎。賑賜也不謙讓,大大方方居上首坐了。他毫不理會知縣的寒暄試探,只是瞪著眼四下脧巡,把整個祠堂細細打量一番,搖頭晃腦,顯出驚訝異常之狀,口里喃喃念叨:“哦,縣堂建在峰尾;哦哦,縣堂建在峰尾了……”
知縣這才恍然大悟,便越發(fā)慌張了。他知曉賑賜來者不善,這事讓他張揚出去,案情鬧大了,頭頂烏紗也將不保。于是,便百般奉承,殷勤款待,賑賜只是不予理睬。眼看日落西山,天色將暮,賑賜佯推家中有事,起身便要告辭。這縣官哪里肯放,苦苦相留,說今晚定要與賑賜同宿一床,好敘曲直。盛情難卻,賑賜也就應允了。
入夜,賑賜只推說遠途勞頓,早早上床歇了,任憑知縣說長道短,他只是哼哼,并不多言。約至五更賑賜醒來,見知縣正提著尿壺小解,他翻身坐立,示意亦要小解。知縣巴不得有獻殷勤處,也就顧不得許多了,順手把尿壺遞與賑賜。賑賜小解畢,又把尿壺遞回,讓知縣接了放回床下。
賑賜當即告辭要回,知縣假意挽留幾句后,便摸出一包銀兩,捧與賑賜:“下官素知兄臺清寒,幾兩碎銀不成敬意。”賑賜不客氣地接了。
須臾,天色已亮,賑賜披衣下床,推開窗戶,深深呼了一口氣,把銀包一掖瘋瘋癲癲地推門而出,放聲叫開:“哈哈,縣尊替我提尿壺?提尿壺了還給銀兩?哈哈,縣尊替我提尿壺?哈哈?提尿壺……”
哎呀,這還了得?縣官違了官場規(guī)矩外宿,已留把柄;又貴為一縣之尊,竟替一鄉(xiāng)間布衣手提尿壺,且送禮堵口,成何體統(tǒng)?如若傳開,該如何收場?知縣頓時恐慌萬狀,忙死死拽住賑賜,苦苦相求:“賢士且罷?本縣縱有萬千不是,乞望明言,以糾往咎。乞望賢士高抬貴手,不予張揚,本官感激不盡……”
看看火候差不多,賑賜也不愿把事情弄得過僵,便順水推舟:“賑賜乃一介山野村人,何來高抬貴手。不過,也望縣尊從今往后,多撫恤百姓,愛民如子,逢案秉公處理,小民也就幸甚了?!敝h諾諾不敢有辯。
于是,那樁人命冤案才得昭雪。自此,這知縣逢事小心,再也不敢隨意妄為了。
逼奸商分衣
眼看年關就快到了,賑賜卻一寸布頭不曾剪得,素來溫順的老婆,這些天來也忍不住地嘮叨埋怨:“賑賜賑賜,你名聲外響,卻連自家人都無法福蔭……”
賑賜給絮叨得煩了,就詼諧地雙手一攤,哈哈一笑:“自家人?我還要福蔭一村人呢?你都要些啥,說???”
“還要什么,有身新衣褲穿嗎??”
“只這?”賑賜滿不在乎,“我還以為你是討天頂?shù)脑铝聊??單是新衣服還不容易,明天保有?”
“明天?”老婆苦笑著不敢相信。
第二天,天氣很冷,賑賜起床后卻把內褲脫掉,只套了件長衫,便出門去了。
再說當時的南埔街開有幾家布店,其中一店店主系為富不仁的奸商,專會欺詐過路生客。賑賜就徑直來到了這家店里。
店主和伙計見賑賜光臨,便熱情地讓座沏茶。賑賜說明了來意,要伙計把上好的成衣搬來讓他挑揀?;镉嫅Z照辦,又忙著關照別的顧客去了。
這里,賑賜把一疊衣褲攤在桌上,一件一件,慢騰騰地比比劃劃,挑了一件穿上又換下,再挑另一件穿了。旋又換下,就是沒有挑中合適的。店主伙計雖不耐煩,卻也不敢口出怨言。折騰了好一陣子,賑賜才把那弄亂的一大堆成衣捧還:“沒有合適的,就不買了?!闭f罷轉身就走。里面店伙計一點件數(shù),發(fā)現(xiàn)少了一件,便追到街上攔住了賑賜:“你拿走了一件,怎忘了付錢?”
“沒啊沒???”賑賜立定腳,攤攤雙手。
那店伙計彎下身把賑賜的長衫一扯,發(fā)現(xiàn)了他穿在里面的褲子,便驚喜地喊了起來:“還說沒有?這是什么?這這?這件便是?!?/span>
“沒啊?是我穿著來的啊?”賑賜作出驚訝和委屈的樣子,“平白無故,你出口誣人?這如何了得?如何了得……”
這時,店主也聞聲趕了出來,雙方互不相讓,爭執(zhí)開了。一時間街上行人層層圍睹。
看看圍的人多了,賑賜就干脆把長衫撩起,又解開褲帶,對著眾人提高嗓門:“讓眾人瞅個明白,就穿一件喲。我陳賑賜出門會沒穿褲嗎?沒穿褲能上街嗎?做賊,能隨便誣陷的嗎?”賑賜立時發(fā)作,當胸一把揪住店主:“這地頭不是評理的所在?走走,我同你見官,讓官府判個是非曲直?——走,見官去?”
一聽要見官,那店主頓時慌了,心想:一來陳賑賜說得句句在理,二來見官豈是賑賜的對手,況且賑賜豈肯善罷甘休,這要耽誤了年關多少生意。于是他好說歹說把賑賜邀到了自家樓上,千認錯萬認錯,賑賜只是不從。
后來經(jīng)當?shù)仡^人百般調停,賑賜才勉強答應以下條件:讓店主親自帶了衣服,全侖頭村不分老少每人一件,并給賑賜家大門披紅掛彩,燃放鞭炮以示道歉。這店主萬般無奈,吃了啞巴虧,破財又失體面。
幫阿三乞某②
也不知是什么緣份,陳賑賜與鄰村一個名叫阿三的賣米糕漢子很有交往。
這阿三家境貧寒,為人憨厚誠實,已是三十四五年紀了,卻還單身。賑賜很同情阿三,一日閑來聊天,賑賜笑著問他:“給你找個暖腳要不?”
阿三臉紅成了豬肝色,兩片厚嘴唇抖了半天,才喃喃道:“咱這般大歲數(shù),缺吃又少穿,不敢想?!?/span>
“有何不敢??”賑賜正色道,“老牛吃幼筍喲,窮人偏配財主小姐。我這回絕不耍笑,遠遠近近你走得到看得著的,有哪個你中意的,盡管說出來?就看你敢不敢?”阿三到底還是給說動了心,便答應讓賑賜作主。賑賜便如此這般地吩咐阿三一番,要他放膽依計去做,一切后果都由他賑賜承擔。
再說鄰村有一富戶,憑多幾個臭錢,橫行慣了,鄉(xiāng)鄰很是痛恨,賑賜早就心存憤懣,正苦于尋不著縫兒玩他一遭。這幾天,那財主正為他老母隆慶八十大壽,兩班莆仙戲文武對唱,煞是熱鬧。時值農閑,看戲的真可謂人山人海。
一個午后,阿三照著賑賜的吩咐,早早便擠到戲臺前這財主家眷群中叫賣。他見賑賜站在不遠處,膽子也就壯了,把籃兒撂在一邊,猛上前對準財主家那位花容月貌的小千金的凸胸上用勁一把捏下去,直到那位嬌小姐嚇得大聲呼號,這才放手。大庭廣眾之下,狂徒膽敢這般侮辱愛女,那財主簡直氣炸了五臟六腑,一躍而起,揮拳朝著阿三面門打過去。在旁的賑賜見狀也一躍而上,架開了那拳頭。這時辰,臺下叫罵喊打之聲亂哄哄吵成一片,嚇得阿三臉色煞白,周身篩糠般發(fā)抖不已。
賑賜一邊護著阿三,一邊也裝出一副動怒之狀,厲聲呵責:“你臭賣糕的,膽敢光天化日之下傷風敗俗?論罪,該當送官處治——送官?”見財主還是那副非捶扁阿三不可的架勢,賑賜繃起臉來:“不送官也罷,上頭追究下來,我賑賜是不擔干系的?”財主素知賑賜厲害,聽他這般口氣,更不敢亂來了。心想:見官就見官,這般案事,官府也必然從嚴處治的。于是,只好強忍怒氣,領著女兒隨著賑賜和阿三,連夜上縣府去了。
縣官次日便開堂審理。堂下,那千金跪于前,那阿三卻不偏不倚,緊接著跪在她的腳后跟,緊盯著小姐腰身,靜待發(fā)落。
知縣問罷案情,心里疑惑:看這賣糕漢子,雖是貧寒之人,可也不瘋不癲,如何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那般胡作非為?其間必定另有緣由,須得細細查問。當即決定把案犯監(jiān)下,待查實后再行論處。賑賜只是端立案旁,不動聲色。
財主見狀急了,只恐案子積久成變,一時氣急敗壞,大聲喊冤,并示意女兒呼應。
那女兒領會父親的示意,欲張口喊冤,哪知背后的阿三正依著賑賜事前的吩咐,猛一拉她的后衣襟。這女孩兒冷不防差點跌倒,慌忙回頭,見是阿三,不覺羞恨交加,低低地咒罵幾句。這阿三也不哼聲,只是咧嘴嘻嘻地笑著。待她回轉頭去,阿三又是照樣一扯,女孩兒又是回頭咒罵幾句。如是再三,只弄得眾人目瞪口呆,繼而滿堂嘩然。
看看火候已到,賑賜俯身道:“老爺都看見了?這對男女,一時一刻都放不了。連在這縣堂上,唉……一時一刻都放……”邊說邊把頭搖個不停。
“哦——”知縣好像這才省悟,捋須頷首,低聲道:“真是癡男癡女,果是父親欺貧,從中作梗女兒婚事??杀嗫蓱z……”
賑賜又乘機道:“此案再明白不過了。老爺何不……”
“有理?”知縣擊案叫道,“賜其完婚。如何?”
“善?老爺真乃明鏡高懸?”賑賜一邊擊掌叫好,一邊故作沉吟狀,“只恐女家父母視老爺明斷如兒戲,日后反悔,婚事難成喲?”
“本縣令出,誰人敢違?也罷,特令另日補辦嫁妝婚禮。今天良辰吉日,就于客棧完婚罷了,不得有誤。一概婚事由賑賜代為操辦。”知縣判明后,即刻宣告退堂。
如此這般,只弄得那財主瞠目結舌,心頭叫苦不迭。他明知賑賜從中作弄,但知縣嚴令下來,胳膊扭不過大腿,也只好認了。
為姑母爭氣
有一年,賑賜的一位嫁到肖厝村的遠房姑母因病去世。姑母是后妻,又不曾生育,在世時就很受冷落,死后喪事更是草草。整個侖頭村皆為此事不平,但小村小姓人家徒奈何。約過了三五日,賑賜從外地回來,一聞此事,勃然大怒,讓人備了牲禮香燭,特意戴上一頂白氈帽,往肖厝祭奠姑母去了。
到了肖厝,他也不與人家招呼,徑直到了廳堂,擺上牲禮點上了香燭,倒身便拜。見是陳賑賜來祭姑母,親鄰們都瞧熱鬧來了,熙熙攘攘地擠在廳下圍觀。見來人多了,賑賜干咳兩聲清清喉嚨,學著女人哭喪的腔調,有板有眼咬字嚼句地放聲大哭。這哭聲哭調似在唱歌,加上一副男人的鴨公嗓,令人發(fā)笑,他一邊“哭”一邊又跪下去,以額頭磕地,頭上的白氈帽落在地上。他也不抬頭,也不用手去撿,只是高翹著屁股,意欲把氈帽頂回到頭上。這樣,直把那氈帽頂?shù)綁?,卻怎么也頂不到頭上來。聽了他那一副腔調,又見了他這么一副怪模樣,男女老少一廳人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,偌大奠堂恰像在辦什么喜事般熱鬧。
看看眾人笑得夠了,賑賜這才起身,臉孔一板,厲聲喝道:“我姑死了,我陳賑賜苦得腦袋瓜都抬不起?你等竟這般歡喜大笑??我姑死,是喜事嗎??分分明明,我姑是讓你們害死的?害死了才草草落葬……”
廳下眾人不禁著慌了,都爭著申辯。
“若非害命,死了人還能大笑?還歡喜?你們死了父母,都這般大笑??”賑賜怒發(fā)沖冠,大聲叫道,“我姑死了,你們笑?我姑給害死了?我告官,替我姑討命?我就告官,替姑討命……”
這里肖厝村人一見賑賜盛怒而去,料知是不善罷甘休的,更驚慌了。村落里幾個頭人著急萬分地趕至半路追回賑賜,千認錯萬認錯,并表示一定要替他姑母重開道場,修繕墳墓,賑賜這才作罷。
用剃刀砍樹
且說有一新任知縣,頗通政事文墨,也工于心計。蒞惠不久,便訪知惠北一帶以陳賑賜為首的一班鄉(xiāng)紳,左右鄉(xiāng)間訟務糾紛諸般,很不把歷任縣太爺放在眼里。新知縣心里明白,自己欲于此縣立足,須給這班人一點厲害看看,尤其是陳賑賜。
于是,新太爺便大放紅帖,盡數(shù)邀集惠北鄉(xiāng)紳人士往會縣衙。新太爺有請,賑賜倒也不敢怠慢,早早就趕赴縣城。
以往新任知縣邀集鄉(xiāng)紳聚會,縣太爺總要屈尊奉迎,以示親近賢達之意。可這天卻大異往常,時近晌午,卻遲遲不見縣太爺露面。眾人先是忐忑,后是窩火,不知縣太爺耍啥把戲。許久,方見縣太爺輕搖蕉扇姍姍而來。他同眾人作揖,稍作寒暄,便把眾人引入大廳。
大廳里擺著數(shù)張八仙大桌,桌面杯盞筷碟齊全。待眾人落座之后,方有一班衙役給每席端上一大盤燒雞,那燒雞燒得怪:一副空殼,爪子及翅膀俱在,卻少了雞頭,只留一截雞脖蔫蔫縮著。眾人一時全給愣住了,懵懵懂懂不知所措??h太爺?shù)靡獾剞壑俗趾?,兩道目光掃來掃去。賑賜卻是鎮(zhèn)定自若,他素來聰穎,已覺察知縣用意,靜等知縣再往下變把戲。
知縣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,朝眾人拱拱手,說:“某人不才,得臨貴縣辦差,深感幸甚。往后若有疏忽和打攪處,萬望諸位海涵。”他頓了頓,執(zhí)筷招呼道:“諸位遠來勞苦,隨便吃點呀?”說完,一雙筷子把盤中燒雞攪過來搗過去,猛作一副驚訝之狀:“頭呢頭呢,頭在何處??”這里“頭”字一語雙關,既指雞頭,又指鄉(xiāng)紳中為首之人。眾人大眼望小眼,無人應聲。
這時賑賜從容離座,也拿起筷子伸過去,把知縣那只燒雞一攪竟攪落到桌面上來,佯裝成極憤慨之狀:“肝呢肝呢,肝在何處??”(閩南方言“肝”與“官”諧音)。眾人一下子都從中悟出了奧妙,禁不住笑出聲來。那知縣碰了大釘子,一張臉由紅而青而白,那般尷尬之狀實在難看。一頓午宴也就這樣不歡而散。
這知縣倒是見過場面的,經(jīng)午宴之“斗”,雖減了幾分傲氣,可還是不信斗不過陳賑賜。時值盛夏,中午燥熱異常。茶畢,知縣把眾人領到衙門前一棵粗大的老榕樹下,喚差役取來一把剃刀,慢悠悠地說:“老榕阻塞衙前,有礙觀瞻,某人欲砍去它,今用剃刀一把,諸位中可有奮勇者,為本縣砍了它?!?/span>
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新太爺又玩什么名堂了,都愣愣而立不知所措。只有賑賜心里明白:縣官把自己比作大樹,把一班鄉(xiāng)紳比作剃刀。剃刀怎能砍得下大樹呢?也罷,賑賜看看火候已到,他把手中扇子一擲,上前接過剃刀,先對著大樹立下了馬步,作欲奮力揮砍之狀,口里“噓噓”連聲,腳步也由緩而疾,繞著大樹轉起圈來。眾人讓他的滑稽相逗得捧腹大笑。知縣一時也給鬧迷糊了,直瞪著眼問:“賑賜兄,怎不下刀呀,繞著圈子何用?”
“找縫?”賑賜這才立定身子,掃了一眼眾人,再緊盯知縣,“找縫呀,樹是大,剃刀實小。但只要讓我找得小小一縫,一刀撬起,何愁大樹不倒?老爺信不?”
“哦,哦?!敝h張著口,答不出下文來。
官“管”黎民,而黎民百姓百耳百目百口,能無眈視官者?官雖屬大樹,民間當不乏握剃刀者。賑賜之誡,不失為后世為官者鑒。
南 民 講述
林明輝 整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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